记忆里那碗酸甜,是外婆的夏天
记忆里,外婆的夏天,总是从一口沉甸甸的粗陶缸里,悠悠地漾开一抹琥珀色的光晕开始的。那时的暑气,是明晃晃、沉甸甸的,压得蝉鸣都带了金属的颤音。而当那股子熟悉的、醇厚而清冽的酸甜气息,从厨房的门缝里,穿过堂屋,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尖时,整个躁动的世界便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按下了暂停键——那便是外婆的酸梅汤,在灶上慢悠悠地咕嘟着了。
熬汤的日子,是外婆的仪式。她总在清晨微凉时,取出那只专用的竹篾笸箩,将晒得黝黑起皱的乌梅、红艳艳的山楂片、蜷曲如舟的陈皮,还有那几段不起眼的甘草,一样样地码好。她的手是干瘦的,布满劳作的纹路,可拈起那些“药材”时,却有种令人心安的精准与郑重。“这乌梅呀,要选烟熏过的,才有那股子沉稳的劲儿。”她一边念叨着,一边将乌梅投入清水中,看它们慢慢舒展,仿佛时光也跟着柔软下来。冰糖是她用油纸单独包好的,说是怕潮气。我趴在水缸边,看着她将那一颗颗晶莹的“水晶”敲碎,碎屑溅开,空气里先就染上了一丝清甜的预感。
真正的魔法,在灶膛里。外婆不用急火,只肯用烧剩的柴炭余烬,让那锅汤在一种近乎沉睡的温热里,慢慢地“醒”过来。没有计时器,时间在她那里,是看水汽氤氲的形状,是听汤汁从“咕咚”到“咕噜”的绵密转换。她搬个小凳坐在灶前,手里或许还做着针线,时不时地,用那柄长木勺,在锅里缓缓地、缓缓地划上一个圈。那动作里有一种近乎禅定的耐心,仿佛熬煮的不是一锅汤,而是把漫长的、黏腻的午后时光,一点点地熬出精华,滤去浮躁。陈皮和甘草的香气,是后来才升起来的,像沉稳的男中音,加入乌梅与山楂清亮的女高音合唱,渐渐融合成一曲浑厚而和谐的交响。整个厨房,不,是整个家,都被这曲无声的交响乐浸透了,暑热被悄然隔在门外。
熬好的汤,要经历一场漫长的、寂静的沉淀。外婆会将那滚烫的琥珀汁液,小心地滤进那只刷洗得发白的粗陶缸里,然后,连缸带汤,一起沉入院中那口老井沁出的凉水中“坐”着。那是一天中最难熬的等待。我像只小猫,绕着井沿打转,每隔一会儿就要问:“外婆,好了吗?”她总是笑着摇头,说:“急什么,心静了,汤才凉得透,味儿才正。”直到日头西斜,天边烧起晚霞,她才用那把长柄的铜勺,深深探入缸底,“哗”地舀起一勺。汤汁已变得浓稠而通透,勺沿挂着一层晶莹的“泪”。
那一刻的滋味,是任何后来的冰镇饮料都无法企及的巅峰。它不是扑头盖脸的冰爽,而是一种从身体最深处弥漫开来的、温润的清凉。第一口,是山楂明亮的酸,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感官;紧接着,乌梅醇厚的底蕴和冰糖清润的甘甜包裹上来,丝丝入扣;最后,留在舌根的是陈皮与甘草那缕若有若无的、微苦的药香,像一曲终了后悠长的余韵。外婆从不让我牛饮,总是用那只青花小碗,盛上多半碗,看着我小口小口地抿。那股酸甜的河流滑入喉中,所过之处,被太阳晒蔫了的四肢百骸,像久旱的田地逢了甘霖,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,发出满足的叹息。暑热、烦躁、还有午后被功课折磨出的那点小委屈,全被这碗汤涤荡得干干净净。我抬头,看见外婆摇着蒲扇,眼角的笑纹里,也盛满了那琥珀色的光。
如今,我拥有了更便捷的一切:可以随时买到瓶装的、冲泡的酸梅汤,冰箱能瞬间制造出刺骨的冰镇。但那些工业化的酸甜,总是单薄而直接,像一声没有回响的呐喊,喝下去,只觉得胃里一阵空洞的凉。我才恍然明白,当年外婆的那碗汤里,熬的从来不止是乌梅、山楂与冰糖。她熬进去的是井水的清冽、柴火的温存、时令的耐心,以及那漫长午后,她守着一锅汤、一个我时,那无边无际的、沉默的慈爱。那酸甜之所以能“解”夏日的百般烦腻,是因为它先“容”下了整个夏天的热与躁,再用文火与时光,将它们化作了甘润的平和。
记忆里那碗酸甜,是外婆的夏天,也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乡。它告诉我,最快的冰镇,解不了最深的燥热;最便捷的获得,慰藉不了最绵长的渴望。真正的清凉与治愈,或许都需经过那样一双苍老而温柔的手,在时光的炉火上,为你慢慢地“熬”出来,再静静地“等”到它刚好入口的温度。那味道,封存在记忆的粗陶缸里,历久弥新,足以滋养往后所有的人生盛夏。
